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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地名:那個姓氏

    “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絲說“今年天時不正這個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處都是鬧病的窮人簡直是連天上也都亂了套。”

    我強壓哽咽在心里反復琢磨剛才希爾貝特興高采烈地所說她好些日子來不了香榭麗舍那番話。然而只要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滿我的心房;還有在跟希爾貝特的關系當中由于我心頭有這樣一份創痛我是不可避免地占有一個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盡管是令人痛苦的)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結合就在希爾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點羅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淚中也就出現了一絲微笑——這該是一個吻的怯生生的雛形吧。等到郵差送信的時刻到來時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樣心想:“我就要收到希爾貝特的信了她會告訴我她從來沒有中止對我的愛她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還把她對我的愛隱藏在心裝出為不能見著我而高興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么她才只扮演一個普通伙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樂于想象這樣一封來信我在心里默讀每一句話都背得出來。突然間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爾貝特的信的話那決不會是這樣一封因為這封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從此以后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給我寫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這么念叨結果恰恰把這些最彌足珍貴最最盼望的詞語從可能實現的領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于極不可能的巧合希爾貝特寫給我的信果然正好就象我自己編造的那樣能從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將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東西的印象就不是什么真實的、新的、與我的主觀思想無關、跟我的意志無涉、真正是由愛情產生的東西了。

    此刻我在重讀一頁雖不是希爾貝特寫給我的卻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貝戈特所寫關于啟拉辛的古老神話之美的那一頁這本書一直跟那顆瑪瑙球一樣擺在我手頭。我的朋友為我搜求這部書我很受感動;每一個人都要找出他的漏*點之所以產生的理由直至認為在他所愛的對象身上具有在文學作品或者談話中所說的那些值得人們愛的品質同時通過模仿把他所愛的對象身上的品質跟這些品質等同起來使之成為他之所以有那份愛情的新的理由盡管這些品質可能跟他不依賴他人教導而主動追求時所要求的品質截然相反這就跟當年的斯萬對奧黛特之美的美學性質一樣。我呢早在貢布雷時就愛上了希爾貝特那時因為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希望自己能夠投身進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經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舍棄現在我則想在我自己這個已經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當中希爾貝特有朝一日可以來充當一個謙卑的仆人成為我得心應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幫我工作看看我寫的小冊子里有沒有錯誤這該有無比的好處。至于貝戈特這位無比睿智幾乎凡入圣的長者我本是由于他才在認識希爾貝特以前就愛上她的現在卻是由于希爾貝特的緣故我才愛他本人。我以無比的樂趣讀他所寫的關于拉辛的篇頁我也以同樣的樂趣瞧著她在把這本書送給我時那蓋有白蠟印記系有淡紫色絲帶的包裝紙。我吻看瑪瑙球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優秀的部分是毫不輕浮十分忠貞的部分同時雖然帶有希爾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卻一直呆在我的臥室里與我同床而臥。但這塊寶石之美還有我樂于與之跟對希爾貝特的愛相連系的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仿佛覺得希爾貝特對我的愛已經幾乎化為烏有的此時此刻這兩種美卻給它以凝聚之力我現這兩種美比那份愛情出現得還早跟這份愛情毫無相似之處它們的內容取決于希爾貝特認識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決于那些礦物學的規律如果希爾貝特不曾愛我這本書這塊石頭也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因此在這兩者中間沒有什么會給我帶來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天天都在等待著第二天會得到希爾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亂干的活計拆掉而與此同時在我心中暗處也有一個不相識的女工卻不愿把我拆下的線扔掉還要把它整理起來全然無意取悅于我也不為我的幸福著想跟她干別的活時完全背其道而行之。這個不相識的女工對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毫不感興趣也不先就肯定我在被她愛著卻把希爾貝特做過的我認為無法解釋的行動和已經得到我原諒了的她的過失都匯集起來。這樣一來兩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義。這樣一種新的想法仿佛表明當我看到希爾貝特不上香榭麗舍而去看什么日場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師去買什么東西準備出門去度新年假期的時候我就不該說她是什么輕浮或者是什么老實聽話了。如果她愛我的話她就既不會那么輕浮也不會那么老實聽話而當她不得不聽別人話的時候那么在我見不著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心中應該同我一樣地感到失望。這樣一種新的想法還說明既然我愛希爾貝特我就應該懂得什么叫愛;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價因此力圖說服母親為弗朗索瓦絲買一件雨衣和一頂帶藍翎毛的帽子或者別再讓叫我害臊的這個女仆陪著上香榭麗舍(媽媽說我對弗朗索瓦絲不公道說她是對我們家忠心耿耿的好人);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見到希爾貝特這個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幾個月就一心只想打聽她什么時候離開巴黎又上哪兒去覺得如果她不在的話那么世上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個隱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麗舍見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輩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這個擔心和愿望在希爾貝特的行動中是找不出來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歡她那家庭女教師從來也不為我對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覺得如果是為了陪小姐去買東西而不到香榭麗舍來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為了陪她母親出去而不來那更是愜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點和她度假那么要選定這個地點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見得考慮到她同我說過的那種種游樂而決不會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那個地方。當她有幾次對我說她更喜歡另一個男朋友或者她已經不象頭天那么喜歡我因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戲時輸了一盤時我就向她道歉問她該怎么辦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歡心使她喜歡我有過于任何別人;我希望她對我說她喜歡我本來就有過于別人;我懇求她說這句話仿佛她可以隨她高興或者隨我高興僅僅憑她根據我的行為是好是壞而說出來的幾句話就能隨意變動她對我的感情似的。難道我那時不知道我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決于她的行為也不取決于我的意志嗎?

    在我心中暗處的那位不相識的女工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還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希望迄今為止傷了我們心的某個人的所作所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們就會射出一道我們的意愿無法熄滅的光芒我們應該通過這道光芒而不是通過我們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為又將是怎樣。

    這些新的話語我的愛情是聽到了的這些話語使它信服明天不會跟已逝的日子有什么兩樣;希爾貝特對我的感情已經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變只能是冷漠而已;至于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愛著的只是我這一方面。我的愛情答道:“是的對這份友情已經無計可施它是不會改變的。”這樣明天一來(或者等個最近的節慶日子等個周年紀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與眾有所不同的一個日子到那時時間會拋棄過去的遺產拒絕接受它留下的凄楚另起爐灶)到那時我會要求希爾貝特拋棄我們的舊友情奠定我們新的友情的基礎。

    我手頭總有一張巴黎街道圖因為可以從中看到斯萬夫婦所住的那條街所以我覺得它裝著一份財寶。出之于愛好也出之于一種騎士式的忠誠不管是談到什么我總要講出這條街的名字以至我父親(他不象我母親和我外祖母那樣知道我在愛著一個人)問我:

    “你干嗎老是說起這條街?它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因為緊挨著布洛尼林園所以是個很宜人的住處同樣的街道也能數出十來處呢。”sm.Ъiqiku.Πet

    也不管是談到什么我總要引我父母說出斯萬這個姓氏來;當然我馬上就在心里默默地重復;不過我也需要聽到它那悅耳的鏗鏘聲讓我聽聽這個樂音——單是默讀是不夠的。再說斯萬這個姓氏雖然我早就知道現在都象某些患喪失語能力這種疾病的人對最常用的詞也感到新鮮一樣對我也成了一個新詞。這詞老在我的腦際可我的腦子對它老是習慣不了。我把這個詞加以分解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它的拼法對我簡直是個意外的現。隨著它變得越來越熟悉我也就覺得它越來越不那么清白無瑕。我在聽到這個詞時所得的樂趣我都心想它已經是如此有罪仿佛別人已經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當我竭力把談話向這方向引的時候他們就轉換話題。我一個勁兒轉到跟希爾貝特有關的話頭上來老是重復那些話語——這些話在遠離她的地方說出來她也聽不見不過是些只能重復說明現狀而不能改變現狀的一無用處的話語——然而我仿佛覺得把希爾貝特身邊的事這么折騰折騰翻弄翻弄也許可能從中得出點可喜的東西。我一再重復那位讀《論壇報》的老太太對她的夸獎(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親王夫人)繼續說這位老太太是多么美多么大方多么高貴直到有一天我把從希爾貝特嘴里聽到的她的名字說了出來——她叫布拉當太太。

    “哈!現在我明白了!”我母親尖叫起來我感到自己臉上羞得熱“你外祖父聽了準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會覺得她長得美!她可長得實在難看這輩子也沒好看過。她是個執達吏的遺孀。你大概不記得了在你小時候我費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來看你接受體育鍛煉。我并不認識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訕假說是為了告訴我‘你長得好看得簡直象個小美女。’這個女人從來都有那么一股子交結朋友的癮;我一直這么想她要是當真認識斯萬太太那她準是得了神經病了。因為這個女的雖然出身低微可從來還沒做過什么招人非議的事來。她就是一個勁兒要跟人拉關系。這個人長得難看極其庸俗而且愛惹事生非。”

    至于斯萬為了要使我自己長得跟他相象我成天都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勁兒把鼻子拽長一個勁兒揉眼睛。我父親說:“這孩子傻了簡直討厭透頂了。”我簡直希望自己也跟斯萬那樣來個禿頂。我覺得他是如此不同凡響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認識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一次母親正跟每天在吃晚飯時一樣講著她下午買了些什么東西的時候忽然講起:“對了你們猜猜我在三區商店雨傘部碰見誰了?是斯萬!”她講的那些話本來對我是索然乏味這下卻催開了一朵神秘的鮮花!真是叫人聽了既得到滿足又感到傷心斯萬今天下午怎么會在那人群里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買一把雨傘!在那些同樣與我無關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當中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動我對希爾貝特的愛經常為之激蕩。我父親說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因為當大家在談狄奧多西二世國王此刻作為國賓和盟友在法國的訪問將產生的政治影響時我連聽都不聽。但與此相反我是多么想知道當時斯萬是不是穿著他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

    “你們打招呼了嗎?”我問道。

    “那是當然”母親答道她仿佛擔心如果她承認我們家對斯萬冷淡的話別人就會想法從中調解過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認識斯萬夫人的。“是他走上前來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沒有瞧見他。”

    “這么說來你們并沒有吵翻?”

    “吵翻?干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仿佛是我懷疑了關于她和斯萬之間的和睦關系的神話又試圖來“拉攏”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請他。”

    “誰也用不著邀請所有的人他邀請我嗎?我不認識他的妻子。”

    “可從前在貢布雷的時候他是常來的。”

    “好吧!在貢布雷的時候他來咱們家在巴黎他有別的事兒要干我也一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壓根兒也不象是兩個吵翻了的人。我們在商店里一起呆了一陣子直等到店員把他買的東西打好包為止。他向我打聽你的消息他說你跟他的女兒在一起玩……”母親這么說著原來斯萬心里還有我呢這真是個奇跡叫我怎不驚奇而且他了解的情況還相當全面當我在香榭麗舍由于感情激動而在他面前哆嗦時敢情他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的母親是誰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兒游玩的伙伴以外還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們的家庭知道我們住在什么地方還曉得一些連我都可能不曉得的我們家當年生活的特點。不過我母親在三區商店雨傘部被斯萬瞧見作為一個曾經與之有過共同的往事的人物出現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來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可并沒有覺得這次邂逅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無論是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好仿佛都并不覺得提起希爾貝特的祖父提起這位證券經紀人來有什么特別的興趣。我的想象力卻從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個家庭單獨抽出來把它奉為神圣如同它曾把巴黎這座石頭城中的某所房子單獨抽出來把它的大門刻上花紋把它的窗戶彩繪裝飾得十分華麗一樣。不過這些裝飾只有我才看得見。我的父母認為斯萬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園區在同一時期蓋的別的那些房子都一樣他們也覺得斯萬家跟別的許多股票經紀人家都一樣。他們對這個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壞根據它在凡人共同的業績中參預了幾分根本看不見它有什么獨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們現了什么長處他們也會在別處看到同樣的甚至猶勝一籌的優點。因此當他們現斯萬家的位置好時就說另外還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這所房子跟希爾貝特毫無關系或者是屬于比她爺爺資金更雄厚的一些金融家的;萬一他們要是一時跟我意見一致那準是誤會立即就要糾正的。這是因為我的父母不具備愛情賜給我的那種補充的、瞬時的感覺所以現不了希爾貝特周圍任何新的品質——這就跟顏色領域里的紅外線一樣在感情領域中也是屬于肉眼所不見的一種。

    在希爾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會來香榭麗舍的那些日子我就想辦法蹓個彎走到離她所在的地方近一點的處所。有時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到斯萬家所住的房子那里去朝圣。我讓她把她從那家庭女教師那里聽來的關于斯萬夫人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講給我聽。“看來她挺迷信的。哪天要是聽到貓頭鷹叫或者墻里有鐘表的滴答聲或者午夜看見一只貓或者是木器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她是準不會外出旅行的。啊!她信教可虔誠了!”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是如此之深當我在路上碰見她們家的老廚師頭牽著狗出來溜達的時候我也要帶著深情把他那部花白胡須看上半天。弗朗索瓦絲說:

    “您倒是怎么了?”

    然后我們就繼續往前走直到他們家馬車出入的大門口那里有一個跟任何看門人都不一樣的看門的他號衣上的飾帶都浸透著我在希爾貝特這個名字里感到的那種令人憂郁的魅力他仿佛知道我天生就不配進入他奉命守衛的那份神秘的生活而一樓的那些窗戶也仿佛有意識地關得嚴嚴實實的在平紋細布的遮蓋下比任何其他窗戶更不象希爾貝特的雙眼那樣炯炯有神。有時候我們上環城馬路去我就在迪福街口站著;據說在那里時常可以看到斯萬先生上他的牙科大夫診所去;我的想象力把希爾貝特的父親看得跟人間的任何人是如此不同他在現實世界中的出現也會帶來如此之多的神奇以至在走到瑪德萊娜教堂之前當我一想到我們已經離那條可能出乎意料地見到奇跡出現的街不遠心里早就突突直跳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當我見不著希爾貝特時由于我聽說斯萬夫人幾乎每天都沿著槐樹路在布洛尼湖岸邊還有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我就讓弗朗索瓦絲領我上布洛尼林園去。在我心目中這林園仿佛就是一座座這樣的動物園各色草木無不具備種種景色層出不窮翻過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巉巖、河流、溝壑、小丘、沼澤。然而游客也知道那都是為河馬、斑馬、鱷魚、俄羅斯兔、狗熊和蒼鷺所提供的嬉戲之所所提供的合適的環境或者如畫的背景;至于布洛尼林園也是十分復雜集結著許多自成體系的小世界——緊接著象弗吉尼亞州那種栽有美洲橡樹這樣的紅色大樹的農場就是湖畔一片松林或者是一片高聳的喬木從中突然竄出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穿著一身柔軟的裘皮衣服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這是女人的花園;而槐樹路就跟《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一樣為了她們就在兩旁只種了一種樹這是一條著名的美人們散步的小徑。孩子們老遠看到巖頂就興高采烈他們知道海獅就要在這里跳進水里去同樣早在走到槐樹路以前清香四溢的槐花也就叫我老遠就感到馬上就要接近那無與倫比的既強大又柔弱的植物實體后來我越走越近看到了樹頂輕盈嬌柔的葉叢優雅而多少有些輕佻線條妖艷質薄料精在葉叢中掛著萬千白花象是千百群振翅攢動的蜜蜂還有這花的陰柔、閑逸而悅耳的名稱都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這里頭卻含有凡俗的因素就象是那些華爾茲舞一樣我們記住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入舞廳時接待員高聲叫出的漂亮的女賓的姓名。我聽說我將在那小徑上看到一些打扮入時的美女她們當中雖然有些還沒有出嫁然而別人不提則已一提就總是跟斯萬夫人一道提起而且時常總是用她們的化名;她們如果換了什么新的姓名那也仿佛是用來隱匿真實身分的假名別人談起她們來時是根本不用的免得產生誤會。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亮的問題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則所支配的她們對此早已心領神會也有辦法來體現這美所以我把她們的裝束和車馬的出現看作是一種啟示此外還有萬千細節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仿佛給這些轉瞬即逝、游移不定的東西注入一個靈魂使它們取得一件藝術杰作的完整一致。不過我要看的還是斯萬夫人我等著她走過來心頭激動得仿佛她就是希爾貝特似的。本來嘛希爾貝特的父母就跟她身邊的一切一樣都浸透著她的魅力跟她一樣在我心頭激起一份情感甚至還有點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緒(因為他們跟她的接觸是她生活中內在的部分是我所無緣介入的)而且讀者不久就會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來他們并不歡喜我跟她在一起玩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們對那些能毫無限制地傷害我們的人們的那種敬畏之情。

    有時我看到斯萬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蘭式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支野雞毛的無邊小帽胸口別一小束紫羅蘭仿佛只是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過槐樹路而對坐在馬車上老遠認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誰也沒有她那么帥的那些先生們擠擠眼睛。這時我就把簡樸放在美學標準和社交條件的位。然而有時我擺在位的就不是簡樸而是排場了譬如說當弗朗索瓦絲已經累得不行直嘀咕說她邁不開腿了而我還是逼她拖著腳步再陪我走上一個小時終于在通往太子妃門那條小道看到——這形象在我看來就代表著王家的尊榮是君王的駕臨是后來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給我如此強烈印象的(因為我對她們的權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實際的體會的)——由兩匹精壯矯健象貢斯當丹·居伊1筆下那樣的馬拉著御者座上坐著一位穿著哥薩克騎兵那樣的皮衣的高大車夫旁邊是一個象已故博登諾爾2的侍從那樣的青年侍者我只見——說得更正確些應該是我感到它的輪廓在我心頭刻上了一個清晰而惱人的烙印——一輛無與倫比的維多利亞式四輪敞篷馬車車身比一般稍高從最時新的豪華中又透出古雅的線條車里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頭現在還是一片金黃只有一綹灰的束著一條狹窄的緞帶戴的經常是紫羅蘭從帶上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打著一把淺紫色的遮陽傘嘴邊掛著一個曖昧的微笑我從中只看到王后那種仁慈可也更加看到輕佻女子的撩撥這是她輕盈優美地賜給跟她打招呼的人們的。這個微笑對某些人是意味著:“我記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對另一些人則是:“我何嘗不想啊?咱們兩個運氣太壞!”對還有一些人則是:“好吧我跟著這行列再走一段一會兒就出來。”就是在陌生人身邊過時她嘴邊也掛著一個懶洋洋的微笑仿佛是在等待哪個朋友或者想起哪個朋友;這絲微笑不禁令人贊嘆:“她多美啊!”只對某一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丟、勉勉強強、畏畏縮縮、冷冷冰冰的那意思是說:“好嗎你這個壞包我知道你的舌頭比毒蛇還毒你那張臭嘴就是閉不住!可你以為我在乎嗎?”戈克蘭3跟一群聽他侃侃而談的朋友走過以舞臺上那種姿勢向坐在馬車上的人們揮手致意。可我一心想著斯萬夫人我裝作沒有瞧見她因為我知道一到射鴿場那邊她就會叫車夫把車駛出行列停下來好徒步走下小徑。在我感到有勇氣打她身邊走過的日子我就拽著弗朗索瓦絲上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過一會兒就老遠看見斯萬夫人在行人小徑上向我們走來她那淺紫色裙子長長的拖裾在身后拖著那副衣裝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是別的婦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時垂下眼簾看看她陽傘的傘柄對路過的行人毫不在意仿佛她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來活動活動全然不想到眾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腦袋都向她轉將過來。可有時當她回過頭來叫她那條獵兔狗時她也不經意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1貢斯當丹·居伊(18o5——1892)法國畫家作品中有多幅寫其戎馬生涯代表作有《騎士》。

    2博登諾爾為巴爾扎克《加迪尼安親王夫人的秘密》中的人物。

    3戈克蘭(1841——19o9)為法國著名演員以扮演費加羅·莫里哀劇中的仆人、羅斯丹《西哈諾·德·貝熱拉克》中的西哈諾而知名。

    即使是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點與眾不同有點未免過分的地方或者也許是由于一種心靈感應就如同當拉貝瑪演得最精彩時就連最無知的觀眾席中也會掌聲雷動一樣感到她該是一個名人。他們心里納悶:“她是誰?”有時也會問問行人也會努力記住她的服飾好向消息靈通的朋友打聽個究竟。還有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是斯萬夫人!您記不起來了?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剛才也在嘀咕呢那雙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現在可不是那么太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1跟她睡覺的。”——

    1麥克馬洪(18o8——1898)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第二任總統他本是君主派。1879年1月當參眾兩院都由共和派控制時麥克馬洪被迫于1月3o日辭職。

    “奉勸您別再向她提起。她現在是斯萬夫人她先生是賽馬俱樂部的是威爾士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不錯可您當年要認識她就好了她那時那個美啊!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里滿是中國小擺設兒。我記得我們老是聽到街上報童的叫喊聲后來她就催我起身了。”

    我也就沒有再聽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圍全都是關于她的卓著名聲的竊竊私語。我的心焦躁地直跳心想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很遺憾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被我認為會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銀行家)才能看到這個他們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輕人向這位以貌美、放蕩、風度而遐邇聞名的女人致敬——說真的我并不認識她不過我認為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的父母認識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兒的伙伴。我現在已經緊挨著斯萬夫人了我脫下帽子伸長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來。至于她呢她從來沒有見我跟希爾貝特一起玩過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園的看守、船夫、湖里的鴨子一樣是她在林園散步時的一個小角色雖然見過但不知其姓名所以也跟跑龍套的一樣沒有什么個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樹路上沒有見著她卻在瑪格麗特王后路上碰到那里是那些希望單身獨處或者希望顯得是想單身獨處的女人的去處;她總是單獨呆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朋友來和她會合他時常戴一頂灰色高頂禮帽我不認識他他跟她聊得很久他們的兩輛馬車一直在他們身后慢慢跟著。

    布洛尼這個林子的這種復雜性使得它成了一個出于人手的產物成了一個動物園或者神話中的園子:這種復雜性我那年1在穿過林園到特里亞農去的時候又體會到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巴黎蟄居室內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顧這就難免勾起你對落葉的眷戀之情甚至可說是一種狂熱折騰得你難以入眠。在我那緊閉著的臥室里一個月以來我就一直想去觀賞這落葉就經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出現就跟有時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在我們眼前跳躍的黃色斑點一樣在我眼前盤旋紛飛。那天早上耳聽得不象前幾天那樣有雨聲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從緊閉的嘴巴中泄露出來一樣從關著的窗簾角邊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我就可以欣賞這些枯黃的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的凡的美了;當年在孩提時聽到狂風在壁爐里呼嘯可以強壓自己到海濱去觀賞的愿望而現在卻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樹木我這就走出家門穿過布洛尼林園上特里亞農去。這正是林園呈現出最豐富多采的面貌的時刻和季節這不僅因為這是它被分割得最厲害的時候而且因為那是以另一種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的開闊地面對著遠處那些有的還保留著夏日的樹葉有的則已經禿光了的黑壓壓的樹群也還可以看見兩行橙紅色的栗樹仿佛這是在一幅剛開始落筆的畫上畫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余部分都還沒有著色;這兩行樹把它們當中夾的那條道路伸向陽光燦爛之處供日后添上的人物偶爾散步之用——

    1那是在1913年離“我”在這里見到希爾貝特那年(1895)已經十八個年頭了。

    再往遠去有個地方所有的樹還都覆蓋著綠葉只有一棵小樹矮壯粗實頂枝雖截卻堅強不屈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難看的紅。還有的地方依然還是五月樹葉開始蘇醒時那副模樣有一棵白蘞的葉子簡直是神了象一株在冬季開花的紅山楂一樣滿面笑容打清早起就舒展怒放。這布洛尼林園一時看起來倒象是一個苗圃或者一個公園為了什么植物學的原因或者是準備過什么節慶在還沒有拔除的同一種樹木之間剛栽上兩三種名貴的品種枝葉怪誕仿佛是要在它們周圍保留點間隙疏通疏通空氣多留一些光照。就這樣這是布洛尼林園展現出種種特點將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組成一個復合的綜合體的季節。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樹木還保留著葉子的那些地方當早晨的陽光幾乎是水平地照射著的時候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地而再過幾個鐘頭當薄暮來臨陽光象一盞燈從遠處向樹叢投上一個人造的溫暖的反光使樹巔的葉子又出強光樹木本身則象一支插著它那熊熊燃燒的巔頂的燃不著火的燭臺時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地。在有的地方陽光厚得象一層磚跟飾有藍色圖案的波斯黃瓷磚一樣在空中胡亂涂抹在栗樹葉上;在有的地方樹葉向天空伸出它們卷縮的金色的手指陽光卻插到它們與天空之間把它們分隔開來。在一棵纏著野葡萄藤的樹的半中間陽光嫁接上并且催開了一大束紅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別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種變種。林園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蒼翠那么厚實那么單調現在各現本色了。從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濃密的葉叢都象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紅旗一樣標志著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仿佛在一幅彩色地圖上看出哪是阿姆農維爾哪是加特朗草地、馬德里、賽馬場、布洛尼湖濱。不時出現一些無用的建筑物什么一個假的山洞啦挪開樹木騰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地軟綿綿、綠油油的平臺上修的什么磨坊啦等等。可以感覺出來林園并不僅僅是個林園它還要適應與樹木的生長毫無關系的一些用途;我心里感到的激奮也并不僅僅是由觀賞秋色而產生還出之于別的什么意念。這種愉快之源是我們的心雖然感覺得到卻不知其原由也不領悟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產生的!就這樣我以無法得到滿足的溫情注視著這些樹木這種溫情邁過它們在我不知不覺之中奔向這些樹木每天都要蔭庇幾個小時的那些漂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樹路走去。我穿過一些高大的喬木林早晨的陽光將它們進行了新的區劃修剪了它們的枝條把各式各樣的樹干結合在一起編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花束。陽光巧妙地把兩棵樹拉到一起借助于它有力的光與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樹的樹干和樹枝都剪去一半然后把剩下的兩個一半編織在一起或者構成一根暗影的柱子兩邊都是陽光或者構成一團鬼魂似的光它那看著別扭、顫動不定的輪廓四周鑲嵌著一團黑影。當一道陽光把那些最高的樹枝涂抹成金黃色時它們就象是抹著一層閃閃光的濕氣刺破整個喬木林浸沉于其間濕漉漉、翠綠色的大氣圈兀然聳立在空中。樹木繼續憑它們的生命活力活著就在當它們光禿得沒有一張葉子的時候這生命活力依然出更加奪目的光輝——或者是在裹著它們的樹干的綠色絨鞘之上或者是在一直長到楊樹頂上、圓得跟米開朗琪羅那幅《創世紀》中的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槲寄生1的白色絨球之中。可是既然這些樹木多年來可說是通過嫁接這種方式跟那個女子有著共同的生活它們就叫我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山林仙女想起那個行動矯健面色紅潤的美麗的社交女子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以它們的樹枝覆蓋著她使她也跟它們一樣領略這季節的法力;這些樹木也叫我想起當我還年輕還有所信仰的幸福歲月那時我急切地來到這女性的美的杰作在這不知不覺地當了同謀者的葉叢之間一時展現出來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園的冷杉和槐樹(它們比我就要到特里亞農去看的栗樹和丁香還要撩亂我心)它們叫我向往的美卻并不附著在我身外并不附著在某一歷史時期的回憶某些藝術作品之上并不附著在門口堆放著金黃色的樹葉的愛神之廟之上。我到了湖邊一直走到射鴿場。我心中的完美觀那時我覺得它體現在一輛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的高度上體現在那幾匹輕盈得象胡蜂那樣狂奔、雙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喂養的兇狠的戰馬那樣充血的駿馬的精瘦上而現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經愛過的東西這個念頭跟多年前驅使我到這同樣幾條路上來的念頭同樣強烈我真想再一次親眼看一看斯萬夫人那魁梧的車夫在那只有他巴掌那么大、跟圣喬治一樣稚氣的小隨從的監視下竭盡全力駕馭那幾匹振其鋼翅飛奔的駿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著小胡子的司機駕駛的汽車了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鐵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現在女帽是否跟我記憶中那低矮得就跟一個花環那樣的帽子一樣迷人。現在女人戴的帽子都其大無比頂上還裝飾著果子和花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鳥。斯萬夫人當年穿了儼然象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緊身衣服帶有希臘塔納格拉陶俑那種皺褶有時還是執政內閣時期的款式淺底子的花綢上面跟糊墻紙那樣綴著花朵。當年可能有幸跟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頭上現在再也看不見有戴灰色高頂禮帽或其他式樣的帽子的了。他們如今是光著腦袋上街。眼前這景象中的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我簡直難以相信它們一個個都能站得住腳都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甚至是否都有生命;它們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過去純屬偶然也無真實可它們身上也沒有我的眼睛能以象往日那樣去探索組合的任何美。女子都是平平常常要說她們有什么風度我是極難置信的她們的衣著我也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當我們心中的一個信念消失時有一個東西卻還依然存在而且越來越強烈來掩蓋我們喪失了的賦予新事物以現實性這種能力——這個東西就是對舊事物的偶像崇拜式的依戀仿佛神奇之感不生自我們之身而存于這些舊事物之中仿佛我們今天的懷疑有其偶然的原因那就是眾神都已死了——

    1槲寄生為常綠小灌木莖和葉子中醫入藥。

    我心想:真是可怕!人們怎能覺得這些汽車跟當年的馬車一樣有氣派呢?我也許歲數已經太大了我可看不慣這么個世道女人居然裹在都不是用衣料縫成的衣服里。當年聚集在這優雅的紅葉叢底下的人現在都已煙消云散庸俗和愚蠢取代了它們一度蔭庇的精巧優美再到這些樹底下來又有什么意義?真是可怕!今天已不復有什么風度可我只好以思念當年認識的那些女子聊以自慰了。現在這些人出神地看著那些帽子上頂著一個鳥籠子或者一個果園的怪物他們又怎樣體會到斯萬夫人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淺紫色帶褶帽或者僅僅筆直地插上一支蝴蝶花的小帽時是何等迷人呢?在冬日的早晨我碰上斯萬夫人徒步行走身穿水獺皮短大衣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貝雷帽只插兩支山鶉毛然而單憑她胸口那小束紫羅蘭就可以想見她家里是溫暖如春——那花開得如此鮮艷如此碧綠在這灰色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光禿的樹木當中它有著這樣的魔力就是僅僅把這季節和這天氣當作一個背景而實際卻生活在人的環境之中。生活在這個女子的環境之中跟那些在她客廳燃著的爐火旁邊、絲綢沙前面的花盆和花壇當中透過緊閉的窗戶靜靜看著雪花紛紛落下的花兒具有同樣的魔力:我那時的情感又怎能叫那幫人理解?再說對我來說光讓服飾恢復到當年那樣子還是不夠。一個回憶當中的各個部分是互相結合在一起的而我們的記憶又保持這些部分在一個整體中的平衡不容許我們有一絲克扣有一毫拋棄所以我都真想能在這些婦女當中哪一位家里度完這一天面前一杯香茶在漆著深色的墻壁的套間(就象是這篇故事的第一部分結束的次年斯萬夫人住的那一套一樣)墻上映照著橙色的火光爐子里是一片火紅在那十一月的薄暮中閃爍著菊花玫瑰色和白色的光芒而那時刻就跟我沒有能得到我所向往的那些樂趣的那會兒相象——這點我們會在后面看到的。然而現在這樣的時刻雖然不會給我帶來什么結果我還是覺得它們本身就含有充分的魅力。我真想重新得到這樣的時刻完全跟我在回憶中的一樣。唉!如今已經只有路易十六款式的房間了四面都是點綴藍色繡球花釉面的白墻。再說現在人們都要很晚才從外地回到巴黎來。如果我寫信給斯萬夫人請她幫我來把我感到已經屬于遙遠的歲月、屬于已不容我追溯的年代的某些內容(這個愿望本身已無法得到就如我當年徒然追求的那個樂趣一樣無法得到)追補出來的話她會從鄉間的別墅回信說她要到二月才能回來那時菊花早已凋謝了。此外我也真希望依然還是當年那些女子那些服飾使我感到興趣的女子這是因為在我還有所信仰的歲月我的想象力曾把她們一一賦予個性給她們每一個人都編上一篇傳奇。唉!在槐樹路也就是《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我倒見到了幾位老了都只是她們當年風韻的可怕的影子了她們在維吉爾的樹叢中徘徊躑躅絕望地不知在搜尋些什么。她們都早就離開了我可還在向那空無一人的小道打聽。太陽隱藏起來了。大自然又開始統攝這個林園把它說成是婦女樂園這種想法早已煙消云散;人工堆砌的磨坊上是一片十足的灰濛濛的天空;風吹皺了大湖吹起了層層漣漪倒象是一個真正的湖泊;大鳥迅捷飛越林園倒象是飛越一個真正的樹林一面出尖叫一面紛紛棲息在高大的橡樹之巔;這橡樹的樹冠真象高盧時期德落伊教祭司的花冠而又以古希臘多多內祭司的權威仿佛在宣告這已經另作他用的森林已經荒無人煙這倒有助于我明白在現實之中去尋找記憶中的圖景是何等的矛盾后者的魅力得之于回憶得之于沒有通過感官的感受。我當年認識的現實今日已經不復存在。只要斯萬夫人不在同一時刻完全保持原有的模樣到來整條林蔭大道就會是另一副模樣。我們曾經認識的地方現在只處于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世界我們只是為了方便起見才給它們標出一個位置。它們只是構成我們當年生活的相鄰的諸印象中間的一個小薄片;對某個形象的回憶只不過是對某一片刻的遺憾之情;而房屋、道路、大街唉!都跟歲月一樣易逝!.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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